作者:胡 鹏
《儒林外史》自问世以来,就是中国古代白话小说的“头部”巨著之一。近年来,与之相关的校订文字、注解典故、阐扬思想的学术专著与普及读物层出不穷。不过,该书毕竟是一部描写“儒林”的小说,涉及人物虽三教九流,但不乏名教中人,这就牵扯到中国古代科举社会历史背景、典章制度以至社会风俗、廋词隐语等等。真正能够做到表微发覆、钩玄提要者,非博学广猎、沉潜日久的行家里手不可办,所谓能“深入”才能“浅出”。
南京师范大学资深教授、年届九旬的陈美林老先生,耕耘《儒林外史》研究沃土数十年,孜孜矻矻,成果丰硕,所著的《儒林外史人物论》一书由浙江古籍出版社收入“知趣丛书”梓行,实是“儒林”的一大幸事。
陈美林老先生在观察吴敬梓笔下诸多粉墨登场、旋起旋退的人物形象时,不仅关注他们的出处大节,在不为人注意的细枝末节处,也目光灼灼。如《“忝列衣冠”的严贡生》和《“胆小有钱”的严监生》两篇,就特意拈出严贡生、严监生兄弟的姓名表字加以解说。
众所周知严贡生、严监生兄弟的故事,却不大注意他们的名字。严贡生名大位、字致中,严监生名大育、字致和。作者在书中指明其名与字典出自《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并进一步徵引朱熹的解释,阐发“致”“位”的“其守不失,则极其中,而天地位焉”的道德指归。虽以此取名表字,然而严贡生所作所为却与其寓意恰恰相反,不仅没有谨遵孔门教诲,反而千方百计钻营牟利,鲜廉寡耻攀附权门,凸显出吴敬梓的讥刺之深在“名字之中也有所表露”。而对于严监生的“和”“育”,陈老又引朱熹的解释:“自谨独而精之,以至于应物之处,无所差缪,而无适不然,则极其和,而万物育焉。”然而,严监生并没有做到待人应物时无所差谬,却是“常常手足无措,无所适从,以致内受胞兄欺压,外受妻舅挟持,不但自身气恼而亡,而且祸及妻孥。”评价人物,可谓针针见血。读此两篇,多数读者估计会恍然大悟:原来吴敬梓给这两兄弟设定的名字,大有深意在焉!
四书五经及朱熹注疏,本是明清科举考试的出题范围,凡读书应举,无人不是念过的,自然能够很快明了其中的内涵,因此旧时的批校本,对此都未加以措意。虽说《中庸》是四书之一,毕竟传统文化悬隔已久,多数当代普通读者的文史知识储备取决于中小学课本的教学程度。如果不揭破这一点,读者怕是很少能注意到严氏兄弟名字蕴含的深意。作者的点拨,对于理解《儒林外史》的艺术技巧,有着发微抉隐的妙处。
此书在对《儒林外史》的全局把握上,也颇有闳通的视野。《蘧府四代人,望族陵替史》一篇,搜剔《儒林外史》各回,将诗礼传家、嘉兴望族的蘧府四代“自蘧祐以下,已日趋衰落,祖风世德也渐次陵替”的家族史表出,令人颇感欷歔。作者一针见血地指出,蘧府第三代——蘧来旬之所以从一个仗义知礼的大好青年堕落成贪名好货的无赖,“乃祖当初教束不严,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不能辞其咎的。”蘧来旬在举业上毫无根柢,其祖父蘧祐就教他做些诗词,要他“知道乐天知命的道理”;但又鼓励他写斗方,与所谓“名士”们酬答,这就诱发了他此后一心做名士的念头。尤其是蘧来旬并未按照他祖父的要求,把禁书《高青邱集诗话》“收藏好了”,居然添上自己名字署作“嘉兴蘧来旬駪夫氏补辑”刊刻起来。蘧祐知道后,“成事不说”,姑息纵容,以至于他在“名士”的泥潭里越陷越深。蘧氏之由望族而成衰门,岂偶然耶?
陈老研讨“儒林”人物,会心处处处可见,远远不止上列几行楮墨。能理解吴敬梓笔下细节的用心所在,又能纵贯全书,把握人物、家族兴衰历程,寓独到的学术见解于短章小文之中,举重若轻,需要的不仅是经年累月的学术积累,更重要的是“眼识”与“笔力”。(胡 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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