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吐蕃权臣录：文能兴邦，武能叛国的政治常青树——韦氏家族》系列的第五篇。前四篇分别是：

吐蕃权臣录：从缔造王朝，到定海神针的政治常青树——韦氏家族

吐蕃权臣录：从干掉权臣，到成为权臣的政治常青树——韦氏家族

吐蕃权臣录：兴佛之路上的韦氏家族

吐蕃权臣录：灭佛路上的韦氏家族

桑耶寺

上一篇我们讲到，韦氏成员在80年的时间里，完成了从领导兴佛，到领导灭佛的轮回。

作为吐蕃本土兴佛力量的代表，韦氏成员拔·塞囊、韦·贝央先后任过桑耶寺堪布，可谓兴佛运动中的既得利益者。

可短短几十年后，韦·达纳坚却成了反佛势力的旗手，不惜以流放王子、干掉僧相、谋杀赞普的方式实施打击。

这种180°的蜕变，究竟因何而来呢？

赤祖德赞(热巴坚，意为长辫者)在位的23年，是吐蕃佛教登峰造极的岁月，僧相的地位早已凌驾于宗大臣之上。

这种政治格局的变化，甚至远在千里之外的唐朝都有所耳闻。

《新唐书·吐蕃传》载:“赞普立几三十年，病不事，委任大臣”，“国之政事，必以桑门参决。”

白居易在做皇帝私人秘书期间，便曾代宪宗之笔，置书于吐蕃僧相（敕吐蕃宰相沙门钵阐布书）商讨国事。

这种状态有点像寺院建得宏伟，山就成了陪衬，问题是山愿意吗？

完全倾向于佛教势力的赤祖德赞亲手打破了先祖苦心经营的政治平衡，其所采取的措施甚至可以用“暴力弘佛”来形容。

他颁布诏令将赤松德赞时期的“三户养僧制”扩大为“七户养僧制”，规定吐蕃国内七户属民，必须供养一位僧人。

同时，“寺产之民户及产业，不征赋税，不征摇役，不取租庸、罚金等项。”——《楚布江浦建寺碑》

甚至对僧人的不敬举动，都会导致肉体惩罚，“对僧人目瞪手指，挖其眼断其指。”——《贤者喜宴》、《汉藏史集》

最令贵族集团不能忍受的是，“行政服从佛法，将权力交给僧人”、“不管哪个尚和论都要归依僧人(指服从僧人领导)，并对他们行21次礼，且不需他们还礼。”（《娘氏教法源流》）

这种以剥夺一方利益，扶持另一方势力的做法，让贵族大臣们倍感屈辱，矛盾渐渐累积得如冰川般厚重。

随着赤祖德赞身体日渐变差，贵族集团开启了对吐蕃佛教的全方位打击，带头大哥便是韦·达纳坚。

他在与诸大臣密谋后，借占卜之机将崇佛王子藏玛流放，又散布僧相与王妃有染的谣言，将贝吉云丹斩杀。

《布顿佛教史》记载：“将出家为僧的天子藏玛流放到亚东，并造谣说王妃昂促与钵阐布贝吉云丹私通，随即杀死钵阐布，王妃亦自杀身亡”。

剪除了赤祖德赞的羽翼后，韦·达纳坚最终将黑手伸向了赞普。随后，在藏历阴铁鸡年（838年）赤祖德赞喝醉后，被身边大臣拧脖子致死，终年36岁。

政治斗争以刺王杀驾的方式了解，说明吐蕃社会的矛盾已激化到不可调和。甚至可以这么说，朗达玛任上吐蕃王朝的全面崩盘，是在给赤祖德赞背锅。

从某种程度上说，崇佛灭佛不过是手段，问题并非信仰本身，而是赤祖德赞从根本上破坏了吐蕃既有的权力结构与政治秩序。

而这种围绕着尚、论、僧构建的平衡秩序，恰恰是维系吐蕃政体的基础。

要知道，虽然历代赞普都力求建立中央集权的体系，但吐蕃王朝始终都带有鲜明的贵族联盟政权特点，即王族与贵族之间不完全是森严的君臣关系。

这种复杂而敏感的政体结构，是导致王室不断与贵族盟誓的根本原因。

而赤祖德赞无限度的仰赖佛教势力，直接将其推向了整个贵族群体的反面，以前斗得死去活来的“尚”与“论”，瞬间成了盟友，同时向佛教势力亮出了利齿獠牙。

我们在文章里反复说一个观点，任何领袖都是平衡系大师，要在复杂的利益诉求里，寻找各方都能接受的平衡点。但任何王朝的末世，系统的沉滞都将累计成不可调和的矛盾，寻找平衡点越来越难，也必将一步步走向极端。

当极端化倾向成为大势所趋，全面崩盘便迫在眉睫。

吐蕃王朝的崩溃之因，既不在兴佛，也不再灭佛，而是整个国家的政治、经济、军事系统同时塌陷。

所以，朗达玛是背锅侠，吐蕃佛教也一样。

等朗达玛被扶上王座，留给他的烂摊子跟崇祯差不多，国家经济濒临崩盘，尽快找一笔钱成了当务之急。

如果吐蕃是家公司，出去找投资人，或者上市融资割股民的韭菜，没准就活下来了。

可吐蕃是个国家，能找谁去去融资？

开不了源，就只有挖潜了，自家园子里的两墩韭菜，一个是贵族、一个僧伽，只能选一个割。

贵族的韭菜暂时是不能割的，他们刚弄死了一个赞普，再弄死一个也不费啥事，这就是朗达玛灭佛的原因。

不过佛教被割，也得怨他们自己，前几代赞普用国家财政的不断滋养，让僧伽集团长得枝繁叶茂、溜光水滑。

穷国富僧人，本身就是种罪过，不搞你搞谁？

这其实正好可以解释，为何吐蕃宗教势力对政治权利有莫名的热衷，因为是个人都需要安全感。

可现在所有政治势力步调一致的捶你，再多的政治资源也不够用。

于是佛教就挨捶了，问题是谁挨了捶心里都不爽，僧人也选择用干掉赞普的方式止损。

朗达玛的胸口便插上了三支铁箭，虽然后世教法史料将刺杀者描绘成某位大神的化身，但他的真实身份是时任桑耶寺堪布，相当于吐蕃佛教的教宗。

这正好可以解释，他怎么能轻松找到、接近朗达玛，又在刺杀后顺利逃脱。

毕竟在吐蕃急速膨胀了近百年，政治渠道总是还有一些的。

842年朗达玛的殒命，标志着吐蕃王朝的终结，此后的小朝廷已丧失了对广大疆域的控制能力。 而此时的吐蕃政权中枢核心，则因两个外戚家族对王位继嗣问题的分歧，而导致分裂。

长妃纳囊氏不知道从哪弄了孩子指认为王子（云丹），次妃蔡邦氏则逃回山南老巢生下了遗腹子。

一国二王的局面，将政治判断变成了站队游戏，这时候智商就没多大用了，利益成了赤裸裸的标杆。

扶朗达玛上台的韦·达纳坚，倒是个忠心耿耿的硬汉，他坚决抵制纳囊氏指定的王子。

《资治通鉴》里有段这样的记载:“初，吐蕃达磨赞普有佞幸之臣，以为相；达磨卒，无子，佞相立其纳囊氏兄尚延力之子乞离胡为赞普，才二岁，佞相与妃共制国事，吐蕃老臣数十人皆不得预政事。首相结都那（韦·达纳坚）见乞离胡不拜，曰：赞普宗族甚多，而纳囊氏于国人谁服其令……国必亡矣；老夫无权，不得正其乱以报先赞普之德，有死而已……佞相杀之、灭其族。”

这段记载恰恰反映出吐蕃相权的变化，从禄东赞父子权倾朝野开始，吐蕃相权先是被一分为三，而后又以外戚（尚）钳制，再经过僧相对尚论的无差别打压，硬生生的将王者按成了青铜。

韦·达纳坚身为堂堂大相能说出“老夫无权，不得正其乱以报先赞普之德，有死而已”的话，曾横扫吐蕃政坛50年的禄东赞父子地下有知，会不会内牛满面？！

政治中枢的帮派斗争，如果能局限在卫藏地区，吐蕃王朝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但可惜贵族联盟政权的特点，让各地的“有志青年”按耐不住野心，纷纷拥兵自重成了军阀。

洛门川、鄯州位置图

在吐蕃所有占领区中，河陇之地的自然环境最好，生产力水平最高，属于国家的财政奶牛。

朗达玛被刺杀的当年，时任洛门川（甘肃武山东南）讨击使的韦·论恐热便跳出来表示不服。

他鼓动党项、温末、吐谷浑三部，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出兵讨伐云丹。

不过别以为这位韦氏军阀是个忠心于王室之臣，他既不拥护拉萨的云丹，也不忠于山南的沃松王子，他真正忠于的只有自己野心。

论恐热在击败了云丹政权的剿匪大军后，麾下已有了十几万军队。

按道理说这支以“靖难”为理由的军队，应直接南下挥师拉萨才对，但论恐热却率军西去，刀锋直指鄯州（今青海西宁）想彻底掌控河西之地。

河西重镇鄯州的吐蕃节度使尚婢婢，是没庐家族的成员，名叫没庐·名赞心牙。

没庐氏是吐蕃的顶级外戚，论恐热与尚婢婢之间的军阀战争，相当于吐蕃尚与论世家间的另一场博弈，只不过这次是用刀子说话。

就在两个吐蕃军阀自相残杀之际，张议潮联合河西大族驱逐吐蕃官员，收复瓜州（甘肃酒泉瓜州县）、沙州（甘肃敦煌）等地，吹响了河西归义军复唐的号角。（唐宣宗大中二年、848年）

而唐军也在东面下手，相继收复秦州（甘肃秦安）、原州（宁夏固原）、安乐（宁夏中宁）及石门（宁夏固原西北）等七关。（大中三年，849年）

866年（唐懿宗咸通七年），论恐热走完了人生最后一段道路，他的脑袋被砍下来，送到长安请功。而没庐氏家的尚婢婢则早6年前，便深入草原不知所终。

两个吐蕃军阀长达24年的混战，河陇诸州彻底打残，断送了吐蕃王朝最后一丝生机。

《资治通鉴》里对论恐热军队的残暴，有相当详细的描写，“遂大掠河西鄯、廓等八州，杀其丁壮，劓刖其羸老及妇人，以槊贯婴儿为戏，焚其室庐，五千里间，赤地殆尽”。

再也不堪忍受的属民，随即在安多掀起了大暴动，暴动的领导者又是韦氏成员韦·科协勒登。

安多的属民暴动如草原烈火般席卷吐蕃全境，卫藏地区也随即爆发，领导者还是韦氏成员韦·洛波洛琼。

这些不甘寂寞的韦氏成员给了吐蕃王朝最后一击，一个绵延二百余年，曾辉煌豪劲幅员辽阔的王朝，被彻底送入了坟墓。

我们用了两万多字的篇幅，讲述了韦氏家族的历史。这个吐蕃的顶级门阀，既参与缔造王朝，又亲手埋葬了帝国；既打击过权臣，又成为了权臣；兴过佛，又灭过佛；还干掉了一位赞普。

可谓不曾缺席任何一场政治盛宴，不但不曾缺席，韦氏还每次都踊跃发言，堪称“天生倔强！”

《吐蕃权臣录：文能兴邦，武能叛国的政治常青树——韦氏家族》系列，是在讲述韦氏家族，但也不全是。

我要是用韦氏的发展过程，来揭示吐蕃王朝的相制变化、佛教的起落曲线，说白了本文真正讲述的是吐蕃社会的不断变化。

这些比一个家族的兴衰起落，更有值得研究的价值。

参考书目：《吐蕃史稿》_才让；

《吐蕃政教关系史》_石硕；

《吐蕃大相禄东赞考》_李方桂；

《蕃唐噶尔（论氏）世家》_苏晋仁；

《吐蕃王朝早期的韦氏家族》_周松；

《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_王尧，陈践；

《吐蕃名臣薛禄东赞及其子孙》_刘宝银；

《吐蕃第一位钵阐布娘·定埃增桑波》_索南才让；

《吐蕃统一政权韦氏家族探究》_刘志国；

《吐蕃大论琼布_邦赛色则考述》_扎西当知；

《从谐拉康碑文看钵阐布娘定埃增桑波的地位》_索南才让；

《韦·悉诺逻恭禄获罪遣:吐蕃贵族论与尚的政治博弈》_黄辛建；

《吐蕃王朝噶尔家族辅政至专权角色动态演变之内因探析》_田海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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