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0年前,词人周邦彦去世。这位宋词“婉约派”的代表,被称为“词家之冠”或“词中老杜”。“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后粘地絮”,都是脍炙人口的金句。而这位超绝的词人还曾当过三年的溧水县令。
明·陈继儒
入职溧水,做“憔悴江南倦客”
1084年,王安石变法似乎让大宋朝有了新气象。三月的某一天,宋神宗视察大宋最高学府——太学。太学生得到消息,欢呼雀跃,纷纷操笔作文,以期上达天览。神宗前院后馆视察完,右丞李清臣将太学生文章一一递于圣上。然而,没有一篇文章能入神宗法眼,直到一篇《汴都赋》呈到殿前。神宗眼前一亮,连连赞叹:佳作!佳作!作者何人?答曰:周邦彦!
周邦彦,生于宋仁宗嘉祐元年(公元1056年),父亲为他取名邦彦,字美成,引用《诗经·羔裘》:“彼其之子,邦之彦兮。”儿时,由于父母溺爱,他性格张扬,以至“不为州里推重”。时人评他“疏隽少检”,即不自律不检点。宋神宗元丰二年,即公元1079年,太学奉诏增太学生,年方二十三岁的周邦彦通过选拔考试,成为太学生。
神宗即刻召见周邦彦,命李清臣在迩英殿当众诵读《汴都赋》。佳话一时间传遍京城:钱塘(杭州)人周邦彦“以布衣自结于明主”。周邦彦擢升为太学正。
不久,神宗驾崩,继任者哲宗才十岁,高太后停止变法。这时守旧派开始秋后算账,连《汴都赋》也翻了出来——周邦彦在文中盛赞神宗的丰功伟绩,被疑似赞成变法。周邦彦被划到了王安石阵营。还好,宋代善待文官,周邦彦只是京官外放。
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二月,春寒料峭,周邦彦被任命江南东路江宁府溧水县令,这年他三十七岁。初来乍到,周邦彦对溧水初印象并不好。此地虽在江南却是个“负山之邑”“官赋浩穰,民讼纷沓”——溧水多山丘陵,百姓负担重,纠纷多。
这年梅雨季,周邦彦到了无想山,于是有了这首《满庭芳·夏日无想山作》: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阑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词的大意是:暖风吹大了小莺。雨水肥润了梅子。正午,大树荫下好乘凉。溧水地势低洼,又靠近山,要经常用熏笼熏干衣服。我正烦闷着呢,乌鸦和老鹰飞来绕去自得其乐,那边小桥传来流水声。我倚着栏杆发会呆,满山黄芦苦竹,感觉自己像白居易当年被贬江州(江西九江)的模样,真希望乘船去追寻他的踪迹。啊,年复一年,我真像一只家燕,到处漂流,在屋檐下借宿。哎,身外之事不烦了,还是同酒杯多亲近吧!我就是一个江南倦客,憔悴了,累了。再也受不了快节奏音乐刺激了。以后谁搞歌舞筵宴,请先在旁边安排一套枕席,我喝醉了,好睡去。
就在周邦彦郁闷时,茅山道士卢至恭前来拜访,请他到“第一福地”一游。原来周邦彦的叔叔周邠早在十二年前(元丰四年)也任溧水县令。卢道士与周邠是故交。叔叔的人际关系就是侄子的人际关系,周邦彦欣然前往。在茅山灵仙观,卢至恭给周邦彦安排了入道仪式,送他一本《上清大洞真经》。周邦彦皈依道教,自取号“清真居士”。
接着,依照官场规则,他拜访了当地望族,溧水分龙岗俞氏。见俞家花园竹林茂盛,周邦彦连连赞叹。哪知主人道,这是祖上42年前修葺花园,插竹以护花,不想竹枝竟成活,长得十分茂盛。周邦彦认为断竹难生根,这是祥瑞之兆,建议主人修亭记念。
周邦彦又重新装修了县衙,花圃也整饬一新,移植了各色梅花,给水榭起名“姑射亭”,当然这必有典出——《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池中种了莲,提名“新绿池”;自命住处“萧闲堂”,出自唐·顾况《山居即事》“下泊降茅仙,萧闲隐洞天。”
从此,每得清闲,周邦彦便搬把椅子,拿把扇子,躺在花圃水榭,度曲填词,清唱几段。且听《鹤冲天·溧水长寿乡作》:
梅雨霁,暑风和,高柳乱蝉多。小园台榭远池波,鱼戏动新荷。薄纱厨,轻羽扇,枕冷簟凉深院。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据说这首词是周邦彦所有作品中最浅显易懂的一首。以至于,很多古典词集不收录,香港教授罗忼烈在《清真集笺注》中说,“此词并无深致,远逊溧水他作,故陈本不收。”要知道周邦彦精通音律,工作室自命“顾曲堂”,自比三国周瑜,以“雅词”著称(传说周瑜精通音乐,有“曲有误,周郎顾”之典故)。现在突然写这么一首通俗词曲,一时让人难以接受。
清·弘仁
秦淮源头,“见数朵江梅”
周邦彦游山玩水的同时,也考察了民风,他发现溧水人民忠厚老实,就是太信鬼神,“俗敬魅魑”,如拜关公、城隍、杨泗等。其实这些“魅魑”,大多并不是虚构,而是真实的历史人物。只是溧水人懂得感恩,祭祀那些在苦难中为拯救苍生作过贡献的人。
如此温顺的百姓,没让周邦彦操什么心,他“弦歌为政”,经过三年“拨繁治剧”,百姓生活得到很大改善。以至于八十年后(宋已南渡)一个叫强焕的人来溧水任县令,仍然能听到老百姓夸周邦彦为官清廉,治绩卓著,当然,还有一直被传唱的词作。
溧水就是这么神奇,刚来这里的人,总觉得它偏僻。久了,又不禁感叹,溧水来了才知好。周邦彦刚来时,说溧水“地卑山近”,其实就是穷乡僻壤的意思。但他现在爱上了这个地方。他经常下乡暗访,饭点到了,随便到某个百姓家蹭个烟火,在小院水井旁,一起做个烧烤。
走过春、夏、秋,周邦彦终于迎来了在溧水的第一个冬天,他发现这里冬天很美,因为梅花开了。这激起了他的创作热情,写下了大量的咏梅词,直接将溧水梅乡的历史推向了一千年前。
且看这首《玉烛新》:
溪源新腊后,见数朵江梅,剪裁初就。晕酥砌玉,芳英嫩,故把春心轻漏。前村昨夜,想弄月黄昏时候。孤岸峭,疏影横斜,浓香暗沾襟袖。 尊前赋与多材,问岭外风光,故人知否?寿阳谩斗,终不似,照水一枝清瘦。风娇雨秀。好乱插,繁华盈首。须信道,羌笛无情,看看又奏。
陈思在《清真居士年谱》上说“溪源”即出庐山三派入秦淮之水。也就是说,这首咏梅词写于溧水东庐山秦淮源头。欣喜,从此秦淮源,又有了宋词的底色,不知邦彦所见“数朵江梅”仍在?
再看这首《红林檎近》:
风雪惊初霁,水乡增暮寒。树杪堕飞羽,檐牙挂琅玕。才喜门堆巷积,可惜迤逦消残。渐看低竹翩翻,清池涨微澜。 步屐晴正好,宴席晚方欢。梅花耐冷,亭亭来入冰盘。对前山横素,愁云变色,放杯同觅高处看。
尽管邦彦仍引用典故,但越来越通俗易懂,词意更欢快。“才喜”“正好”“方欢”——作者这是有多么充实喜悦,面对过往,再也不叹“给我个破席子,喝醉一边睡去吧。”如今任凭风云变化,“放杯同觅高处看”。
清· 邹一桂
离别之际,“对花最匆匆”
冬去春来,周邦彦给了溧水一个极富诗意的名字——“水云乡”。他在《红林檎近·咏雪》感叹“冷落词赋客,萧索水云乡”。多年以后他回忆溧水,仍以“水云”相称——“鬓点吴霜嗟早白,更谁念、玉溪消息。他日水云身,相望处,无南北。”可以说,溧水是他一生最相安的地方。
公元1094年哲宗亲政,改年号“绍圣”。绍圣三年,周邦彦溧水任届期满,奉令回京。已年逾不惑的他,似乎已经置身于政治纷争以外了。
见周邦彦快要离任,分龙岗俞氏前来送行,告之竹亭已经修成。周邦彦提笔作《插竹亭记》,寄俞氏以厚望。果然,十年后,俞家后人俞栗中了状元。遗憾的是《插竹亭记》一文一直无考,直到1984年,溧水县进行文物普查,在孔镇乡《俞氏家谱》中获见周邦彦所撰《插竹亭记》全文。这为从事周邦彦研究提供了宝贵资料。插竹亭旧址在溧水区第一初级中学内。
临行时,正值寒冬,腊梅盛开,周邦彦写下了这首《花犯》:
粉墙低,梅花照眼,依然旧风味。露痕轻缀,疑净洗铅华,无限佳丽。去年胜赏曾孤倚,冰盘同宴喜。更可惜,雪中高树,香篝熏素被。 今年对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飞坠。相将见,脆丸荐酒,人正在空江烟浪里。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
这首词是周邦彦在溧水最后一次赏梅之作,表达了他对梅乡溧水的依依不舍。
回京后,哲宗召见了周邦彦,并表达了他对《汴都赋》的兴趣。周邦彦心领神会,又作《重进汴都赋》。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正月,哲宗皇帝去世。徽宗即位,希望周邦彦作些盛世颂歌,像《汴都赋》那样的。但是周邦彦却回说:“某老矣,颇悔少作。”
政和七年(公元1117年),周邦彦担任朝廷最高音乐机构大晟府提举官。他在大晟府做了大量学术工作,整理了许多古曲,制订度曲的标准。公元1121年,宣和三年,周邦彦六十六岁,被朝廷打发到南京(河南商丘)鸿庆宫养老。由扬州赴任途中,方腊在他的家乡起义。不久,他卒于鸿庆宫。六年后,宋南渡。
特约撰稿 曾宪军
校对 王菲
来源:紫牛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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