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海涛
章圈叔
说书在娱乐种类不多的年代是人们喜闻乐见的娱乐形式,也是最贴近底层的表演艺术。说书分长书和短书,长书一般为古典小说和公案剑侠传奇,基本是从秋后农闲开始,一口气说到年关底;短书则是以编小段的形式,逗人一笑。
冬三月,农活闲了,会请说书人到农家说书,热炕头是最适宜的场地。一把三弦,一把鼓键,两块鼓板,凑合成了说书人的装备。说的主要是广为流传的《杨家将》《呼家将》《说唐》《施公案》《包公案》《七侠五义》和其他民间故事。表演者半说半唱,谈吐自如,特别吸引听众。
我喜欢这门说唱艺术是有渊源的。本家有一叔叔便是说书艺人,名叫吴宝彦,人送外号“章圈”,说话有些口吃,但说书从不卡壳。大家用“文章”的“章”,“圆圈”的“圈”称他,意思是他肚子里圈住了成本大套的“文章”。自幼听章圈叔演习大鼓,听多了,看惯了,自然熟悉了点儿韵味。章圈叔练口时候总是说一段《玲珑塔》,鼓键一响,三弦奏起,他便进入了自我振奋的阶段。当清脆悦耳的弦音从房前传到屋后,我在家再也坐不住,跑到前院章圈叔家听他练习。那时候听不清楚他唱的是什么,但能看出他的表情是多么地欢愉。后来我离开了故乡在外求学,只在放假时偶然见过他几次,却听了不少他的故事。
章圈叔与邻村一个盲人搭伙,一个主说唱,一个弹弦子伴奏。农闲时,俩人行走在大清河两岸的十八岗,进村入户,巡回施展技艺。一般演唱一场能挣个块儿八毛的,一天赶两场收入能高一些。头天上午在某村演出一场,人多喝彩声多,章圈叔高兴,就返场多说了两段。表演结束场外已是大雪盖地,道路难识,早答应的下场演出还要走十来里。那时走夜路就凭一只手提灯,如此大的雪,还要挽着一位盲人。章圈叔毅然决然地扶着琴师走在白茫茫的雪路上。
厚厚的雪地上留下了两串深深的脚印。他知道,不能失了信誉,那边听众也许在等待着。说书艺人常留下的那句话:“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听书人多对下回书有无数猜测,往往为了下回书,吃不好,睡不着,更有好事者为下回书争执不休。艺比天大,章圈叔并不是为了那块儿八毛钱,他只是在履行艺人的道义。
天越来越黑,风越来越大,雪越下越厚,路越来越难走。两位说书人在白茫茫的天地间,如同两片被风雪裹挟的枯叶,沉沉浮浮,磕磕绊绊。终于见到村庄的灯光儿了,终于看见要演出的房子了,终于听见房子里七嘴八舌的声音了。屋子里有人断言:“来不了了。”也有人说:“肯定会来。”
当章圈叔和琴师两个雪人站在大家面前时,大家激动了,一阵赞佩声音响起。上回书就要接续,大家喜笑颜开。
说书人不易,一场惊险,一场生死离别,各种人性情、仪态,都从说书人的口里表现出来。他需要深明人情世故,需要有惩恶扬善的正义观念。每次演出完,章圈叔都要多分些钱给琴师。琴师是残疾人,家有老母,媳妇死得早,还有两个幼儿,生活困难。章圈叔不但帮琴师种地,挑水担柴,还会经常送些米面。琴师对章圈叔也非常好,听说章圈叔的媳妇还是琴师帮忙介绍的。
后来电视普及了,听书的人少了,章圈叔也老了,没有人再请他了。他天天除自娱自乐就喜欢喝酒,但酒喝多了是要伤身的。一次,父亲来信说:“你章圈叔走了,是喝酒伤肝去世的。”从此,村里再没有说书人的身影,更听不到那鼓架琴弦的响声了。
说书人走了。每当我听到家乡的西河大鼓,便会由衷想起章圈叔。每次回老家我都要去问候前院的章圈婶,如今他们的女儿早已成家,把章圈婶也照顾得妥帖,这是我最大的欣慰。
田大栓
“爆竹声中一岁除”。过年放鞭炮原是为喜庆,可放鞭炮产生的烟尘和纸屑会造成环境污染,鞭炮生产、储存、销售过程中的隐患更是可怕。
在家乡,我熟知的小伙伴和姨家表弟都曾深受其害,表弟的手至今还留有伤痕。
秋收完毕,农村人有猫冬的习惯,或打打麻将、玩玩扑克,或带上工具找些手艺活,为家庭增加收入。其中有一部分人会做鞭炮,年节时候拿到集市上卖。
要说老家鞭炮做得最好的就数村东老田家田大栓,据说田大栓的太爷爷是火药器的配药师。有此家传,经过田大栓配制的火药,劲大,爆炸力强,老家双堂闹焰火会,田大栓都是主配药师。
腊月二十八是双堂镇的大集,这是年前最后的集日,集市上特别热闹,而最热闹的地方要数炮市。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卖炮仗人吵架似的叫卖声,人群边走边说说笑笑的嘈杂声,混在一起,连成一片。
“哎——咱炮是好炮,五毛钱一挂,一块钱两挂,五十头、一百头的都有噢。”
“哎——真金不怕火炼,好货不怕试验,快来买呀!”
炮市西头一个洪亮的嗓音把整个炮市镇住了,“哎——咱炮是电光炮,响不响你问问炮!电光炮,放电光,白天赛过大太阳,黑夜亮过圆月亮,照得院里亮堂堂,迎新年,新气象,炮响过年喜洋洋……胆小的捂上耳朵,害怕的离远点,怕贵千万别买,放啦!”一迭连声合辙押韵的吆喝过后,一挂一百头的鞭炮随之噼里啪啦响起来,亮光闪烁,四处弥漫着硝烟的味道。炮仗声一停,人们哈哈笑着,潮水一样向那里涌去。那里停放着一辆拖拉机,后面的拖斗里装满了各色各样的花炮,上面罩着棉被,站在拖斗里的两人,一人接钱,一人交货,忙得不可开交。那位年轻的叫卖者,高高地站在拖拉机的驾驶座上,手拿一根竹竿,竹竿又续上一挂花花绿绿的鞭炮,看见生意兴隆,得意地笑着。
他放了一挂又一挂,吆喝了一套又一套,那嗓音像铜锣。不一会儿,脸上的汗水和硝烟的黑灰混合在一起,成了大花脸。那些无心买炮的也被吸引过来看热闹,望着他那作怪的傻样子,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当时,这位年轻的叫卖者只有二十多岁,瘦小的身材,小平头,干净利落,一双机敏的眼睛观看着四周的人群。他就是老田家的田大栓。
他家住村东边,父亲老田头是村里有学问的人,讲得《三国演义》,更是十里八乡配制炮药的好把式。过去生孩子不好活,老田头家的前两胎都因病夭折了,第三胎生下,为了能留住,取名“大栓”。
田家当年在村里也算是上等人家,大栓长得精神,上门提亲的自然很多。也不知道大栓哪来的一股倔强劲儿,说一个不行,再说一个不行。眼看大栓二十八九了,还没有订婚,老田头着急得了不得,但又左右不了儿子。一年春节,老田头给自家写了一副对联,上联是“庄稼歉收年年种”,下联是“媳妇不娶天天相”,横批“婚姻自主”。有一天,有人上门提亲了,来人是老田头的干闺女张秀芹,她要给干哥哥说媒。这可把老田头高兴坏了,抿嘴偷偷笑,心想这次准成。可没想到大栓还是摇头。这下老田头真急了,死活要问出个究竟。大栓回答:“我想娶我干妹妹。”一句话炸了锅。
秀芹是因为小时候没奶吃被寄养在了老田家,大栓只比秀芹大八个月,两个孩子一起玩着长大,直到八岁时邻村老张家才把女儿接走。后来,孩子们渐渐长大,秀芹就像走亲戚一样时常回来,有活干活,没活帮着田大娘做饭。老田家像对待亲闺女一样对待秀芹,老田头夸闺女的话更时常挂在嘴边。后来,鞭炮成了老田家发家致富的法宝,每年入冬,老田家就开始忙活,干闺女也成了好帮手。
有多少次送秀芹回去的路上,大栓都想表白爱意,可话到嘴边又咽下。要不是这次秀芹来提亲,他也不会向母亲敞开心扉。然而,话一出口就像放射出去了炸弹,当家的老田头首先怒不可遏。他认为这是门风不正,道德败坏,有损家声。他坚决不同意儿子和秀芹的婚事,并转告秀芹的父亲赶快找个好人家把女儿给嫁了,以后不要再踏进老田家的门。从此老田家和干闺女也就断了这门亲。
大栓爱情之火被泼灭,从此改了性子。任何人在他面前不能提女人的事,如果提,他就跟人发飙。就这样,再没人上门提亲。如今大栓已经五十多岁了,身体依然健壮,黑红的脸上依旧神采奕奕,但爱情之花再也没有开放。父母离世,他也早已习惯单身的生活。
由于生产安全和环保问题,他家的鞭炮作坊在十年前就停业了,只是他家制作烟花爆竹的工艺成了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光明日报》( 2022年04月06日16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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