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走了,走的是那样安详。 儿时记忆中的大姑总是来去匆匆,掂着个黑色破皮包,到我家把几斤点心倒下就走。我明显感到生分和冷漠,大姑分在大伯家,大姑和大伯总有说不完的家长里短。大姑总是见面就给大伯钱,对我家似乎连多坐一会也不情愿。大姑不亲我,我也从来没有给她喊过“大姑”,然而村里人似乎都很尊敬大姑,不仅因为大姑的辈分较高,还因为大姑是我们这一带的主头。 渐渐地,我长大了,年少气盛,开始敢于顶撞大姑了。特别是二哥那时没有对象,母亲天天茶饭不思唉声叹气,我就对几个姑姑特别有气,中秋节大姑来了,我说:“以后你们都不用往家来了,咱家都成绝户头了,你们来了连口水也没人管你们。”说话死难听,大姑还是笑眯眯的,“看俺这个三侄子,看俺这个三侄子,把他姑都敢吃了”,出门的时候我连送都不送,我才不认你这个不亲我一点也不给我家事操心的大姑呢。 一群穿着孝衣拄着丧杖的人在我家门前号啕大哭,领头的是四队的妇女队长路敏。她在我家门前哭谁呢?意识中忽然闪过一丝火花,她不是早就死了吗,死得不明不白,听大人说头还被劈开两半。一想到这里,浑身“唰”的一身冷汗。我睁开眼,大姑正搂着我鼻涕一把泪一把喊我的乳名:“主啊主,救救我的侄子吧,主啊主,让俺的侄子快点睁开眼吧。”门口则跪了一大长溜妇女,一个个都正在“阿弥龙雅阿弥龙雅”流着眼泪虔诚的祈祷。 见我从死神的怀里挣脱出来,大姑不哭了,她掏出灰色的手绢擦了擦通红的眼睛,招呼着几十个一脸唏嘘的信徒,又去另一家给别人祷告去了,母亲拽都拽不住。
那次是我脑膜炎高烧不退,昏迷了两天两夜,父亲把棺材板都解好了,大娘大婶和邻居们都哭得昏天黑地,连最不待见我的别四爷也偷偷抹泪:“唉,年轻轻的,可惜一肚子学问了!” 因为身体不好,我从县一中转学到了大姑所在的集镇,这样离家近一些。刚去的几天,我就住在大姑家,大姑总是给我煮鸡蛋吃。大姑的家里总是不断来人,来的人总是带来好多东西,一个个仿佛都对大姑敬若神明。大姑不是医生,大姑只会领着人祷告,而就是这虔诚的祷告居然治好了许多人的病,当然,心病占大多数。 大姑她们晚上祷告的时候总是拉上我,跪在长条凳上,一祷告就是大半夜。有时她们也唱歌,都是赞美主的歌。大姑劝我,“孩呀,跟我一起信主吧,只要投进主的怀抱,你要什么有什么。”我笑笑,不说行也不说不行。那时的我一门心思考大学,哪有功夫去信主呢?大姑见我犹豫,赶忙说,“咱们信主的也能考大学,到时间考金陵神学院。”我又笑了,大姑以为我答应了,赶忙给我找来一本厚厚的《圣经》。我囫囵吞枣读了一遍,记住了耶稣大卫还有圣母玛利亚,也记住了圣母是踩了宙斯的脚印才怀孕的还有那血淋淋的十字架。 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班主任喊我说外面有人找我,我出来一看,是大姑。大姑用手绢包了几个热腾腾的肉夹馍给我送来了。这一幕的景象至今仍时不时映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让我感动一生。 考上大学后第一件事就是给大姑寄了一张祝福的贺卡。因为不知道大姑的名字,只好在地址栏写上“黄陵镇礼拜堂田老太太收”,这张不起眼的贺卡几经辗转才到大姑手里。春节大姑到我家,两眼笑得眯成一道缝,“我还指望享俺三侄子的福呢,谁知道他连他大姑的名字都不知道,害的村干部满村找田老太太”,看的出来大姑很为我自豪,因为几乎每次我去大姑家,她和不善言辞的姑父总要提起这件事。 大姑给我讲了很多我们以前的家事。我的从没见过面的爷爷和临死还要人把我抱到跟前看一眼的奶奶,从此我记住了我的爷爷叫冬江。大姑说我大伯太精明太要强,可惜心强命不强,找了个傻媳妇,生了个傻小子。大姑说到这里总是不由自主地“嘿嘿”只笑。的确,大伯的精明能干和英俊帅气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可惜为了贪点小财,娶了地主家的傻闺女。其实大娘并不傻,只是脑子不大够用,针线活更不行,听母亲说大娘有次给大伯做棉裤竟然做了八条腿,气得大伯狠狠捶了她一顿,然后自己流着眼泪用拳头使劲捶打自己的脑袋。大娘待我很亲,小时侯没少挑着我的裤子为我喊魂,到了今天我还忘不了大娘的草篮和又宽又厚的油饼。广哥也不傻,只是见了面就一句“兄弟回来了”,就再没有其他话。今天想起来,大姑可能是可怜大伯才格外照顾他们一家的。
大姑经常和我讲我从没见过的二伯三伯,两人都是被抓壮丁抓走的,不知道现在是死了还是在台湾,说说大姑就骂起大爷大奶来。说要是那时侯大奶在开封不赶二伯走,二伯也不会至今下落不明。我知道,大爷一门只留下一个水姑,我们是从不和他来往的。大姑还对我说了她自己,说自己嫁给姑父时住的是天天闹鬼的棺材铺,冬天没有被子,只好用纺线做的蒲团盖住浑身发抖的身子。 大姑痴迷信主完全处于偶然。据说那年大姑肚子里长了个瘤 ,瘦得皮包骨头,医生连汤药也不开了,姑夫把后事都准备停当了。这时候来了一个传教士,他说,“一切交给主吧。只要跟我去给主传道,你的病慢慢就会好起来的”。果不其然,大姑一天天好了,于是也就真正迷上了耶酥。纯朴的农民一旦认准一个道理,那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大姑就是他们千百万人最突出的典型。
大姑最亲我大哥,只要大哥一去看她,大包小包的落花生就塞进大哥的车上,仿佛那都是事先给大哥准备好的,看得我直眼气,大姑从来就没有这样待过我。一开始我以为大哥是自卫还击战英雄的缘故,后来我才发现大姑一见大嫂,就拉着大嫂的手不放,大嫂脾气很好,只是笑不说话。春节收到当大学教师的侄子的短信,方知道大嫂已经成了那个遥远城市的教主,和大姑一样,扑进了主的怀抱,一天到晚不着家。 大姑永远是知足的,快乐的。那年夏天我去看她,她和姑夫都住在教堂里。晚上,我躺在那充满温馨的小床上,喝过大姑打的荷包蛋,心里的那份惬意真如同进了世外桃源。“看看您大姑,吃的喝的都是别人送的,今天他送大米,明天他送茄子,”大姑眯着知足的笑眼,“孩呀,看看信主多好,快点信吧”。“信信”,我鸡叨米似的点头。“谁先信谁先得救,只有扑进主的怀抱,灵魂才能得救,只有灵魂得救,死了才能够上天堂”,大姑苦口婆心一遍遍规劝着我。“我信我信,我现在就跟您一块跪下向主认罪。”“又在哄大姑开心,小滑头”,大姑笑着骂了我一句。大姑明明知道我在哄他,然而听到我的话还是开心的脸上乐开了一朵花。 “不是主帮助我,二亩多花生我能会一天收完,感谢主,感谢主”,大姑说的是真是假,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大姑的精神身体出奇的好,快八十了人,还步行四五十里地去给人家祈祷看病。 “感谢主”是大姑的口头禅,现在又传给我们家的下一代,那就是我的大嫂。 静静地躺在柔暖的床上,就着明亮的灯光,我开始了和上帝第一次真诚的心灵对话。翻开《圣经》,天地万物光月神人的形成远比我们祖先的混沌说引人入胜,我迷上了《圣经》,不仅仅在于它的博大精深文采斐然,更陶醉那上面许多做人的道理焕发着的永恒的光辉。在那一刻,我才真正悟出了美国总统宣誓为什么要手按《圣经》,那是在把自己的身自己的心交给自己祖国的人民,而这唯一的见证人就是上帝。
好心的大姑经过千辛万苦努力,最终帮助婚姻困难的二哥成了家,而且有了两个聪明伶俐儿子。二嫂对大姑感情特别深,两个孩子一说春节到他们大姑奶奶家,总是欢喜雀跃,高兴得就像见到宝贝一样。每当侄子们到大姑家时候,大姑总是笑眯眯的,拿出最好的东西给他们吃,我知道,二哥成了家,大姑是快慰的,因为她的一块心病终于了结了,她的娘家有后人了。 最后一次见到大姑,大姑的脸色惨白,大姑躺在床上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大姑刚做过手术,手术相当成功,没有三天,大姑就执意出院还要跪下祷告,听说引起并发症,才导致今天的状况。 看到昔日总是笑容可掬浑身总是有着用不完的劲的大姑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我的喉头一阵哽咽。“孩呀,不知道咱娘俩见这一面,还能不能再见一面?”大姑拉着我的手少气无力地说,我的眼泪“哗”地落了下来。 “兄弟,甭哭,您大姑有主保佑呢,她想走,主还舍不得她走呢,她走了,谁来替主传道呢?”大表哥赶忙劝我也劝大姑。 “就是就是,”我赶紧擦干眼泪,“大姑,您快点好起来,我不干工作了,我跟您一起信主传道” “又在哄大姑开心,上学时就哄,现在还哄,”大姑想笑眼窝里却溢满了泪。“孩呀记住,不管遇到啥样的难事,都要在心里喊主,主就在你身边。” “我记下了大姑。等您好了,我接您去我那住上一段时间,我们那里也有教堂” “恩,我也想去你大哥那里,我听说那里的教堂又大又漂亮。” 大姑没能来我这里,也没能去大哥那里,就进了主的天堂。下葬那天几千人来为大姑送行,有开着轿车来的,有骑着摩托自行车来的,也有步行几十里跑来的。 没有纸扎,没有鞭炮,没有唢呐的哀鸣,也没有一地雪白,大姑在人们的无限缅怀和哀思中入土为安了。 这是大姑临终的嘱托,一切按主的形式办!大表哥非要尽孝心,一向脾气温顺的姑父横在灵前:“你那不是孝敬你娘,你那是害你娘,你娘她一辈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上天堂,你非要她下地狱,你这能算孝顺吗?” 大表哥摇摇头,再也不吭声了。 原来说好等房子盖好就把大姑接过来,如今三层的楼房装修得富丽堂皇,而我的大姑,却躺在主的怀抱里,幸福的酣眠,永远不再有苏醒的一天。 前几天路过教堂,忽然有种遁世入道的念头,一个朋友阻止了我的冲动。 我知道,大姑的眼睛在天堂看着我。我也只知道,无论我们生前怎样神采飞扬穷困潦倒,我们终究会有一天投入上帝的怀抱,在上帝的面前阐释红尘的一生。 主啊,万能的主啊,我诚心诚意地祈祷,愿我的淳朴善良的大姑,在您温暖宽厚的怀抱里,在宝石般翠绿晶莹的葡萄架下,快乐知足幸福,一如生前! 少年的我与上帝擦肩而过,我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但我心底将永远有一股母爱的暖流,滋润我的厚德载物,荡涤我的欲壑难填,作一个平凡纯净有意于社会有意于他人的人。 今生的我也许会一次次与上帝擦肩而过,但今生的我绝对不会与真诚善良和淳朴擦肩而过,因为我是大姑的侄子,我们的脉管里流的是同样的黄土地憨厚善良淳朴的血。
好久我就有个疑问,生平开朗乐观身体倍棒的大姑为啥得了那么不好治的病,在伺候生病父亲的深夜,憨厚老实的广哥给我说出了一个至今仍让我充满愧疚不安的事情:大姑给妹妹介绍了一个当兵的男孩子,相亲的时候我和大哥大嫂都去了,妹妹和那个男孩子都很满意。男孩的父亲母亲都信主,和大姑的关系很好,唯一不理想的就是他们都太精明,相亲完了都快晌午头了,他们竟然连吃饭都一字不提,连让让都没让,就打个招呼带着自家孩子回家了,这让我和大嫂很是生气,大嫂一直嘟囔“这家人办事也太差劲了,也太不懂道理了,”大姑只是讪讪地笑着,最后大姑父蒸了一锅包子,我们算是填饱了肚子。也许是一开始就疙疙瘩瘩的缘故,后来妹妹和那个男孩子的婚事没成,那个男孩子生气得了一种怪病,在云南不知道为啥竟然撒手人寰。这家人就把气撒到大姑身上,他们用了最羞辱人的孬法,给大姑送了一只烧鸡,烧鸡肚子里面盛满了稻草。这是我们河南农村最打脸骂人的阴招损招,大姑脾气好,也没和他们争吵,但是从此也反目成仇,“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大姑心里有气,但不善言辞从来不爱和人争长论短心地善良的大姑郁结成病,最终要了大姑的命。
呜呼!我可怜可亲可敬的大姑,你是如此平凡,你又是如此的崇高。面对别人的羞辱,你不争不辩,而是把所有的的屈辱都独自承担,你的肩膀是如此的瘦弱,你的内心又是如此的强大坚韧。大姑,我对不起你,你的去世我也有责任,可能是没有母亲的缘故,我对任性的妹妹总是过多地袒护纵容,我万万没有没想到,因为妹妹的婚事,一个年轻的生命戛然而止,连带着我亲爱的大姑也一同走进坟墓。一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就充满无限的懊悔和锥心的绞疼。
大姑已经走了许多年了,但是我的梦里,却总是时不时浮现出大姑笑眯眯的小眼,一脸皱纹,说不完道不尽的满目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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