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宝宝起名正文

人生应该总会好起来吧?应该会的吧

免费算命 宝宝起名 2022-04-12 3 0

在我的印象里,我爸是在我妹出生之后开始酗酒的。

他是大学老师,喝了酒也会保持风度。起初夜里醉酒回来,只会在客厅沙发上蒙头睡下,任凭我妈怎么责备,都默不作声。

后来,他再喝大了回来,就会和我妈顶嘴了。然后逐渐演变为争吵。

再过两年,他甚至敢叫同事们来家里喝酒。趁着酒劲儿,大声数落我妈的不是。

但当着外人,我妈一直很给我爸面子。她会笑着认错,道歉的样子也和有风度的富家太太一样。

非得客人夸我们家真是书香门第才罢休。

我妈其实也不差。那个年代,她是很少的研究生毕业学历,到我快高考的时候,她就已经坐上了体制内正处级的位置。

当时她的好些同事、朋友订了酒席给她庆贺,不过她并没有带我。

因为我中考考砸了,读的高中不是市里最好的,位置偏得都快出城了,她觉得丢人。所以她给大家编了个谎言,说是我学校不让住校生周末出来。

这事儿还是我妹告诉我的,她的原话是:“妈妈说想去接你,但是你的老师不让。”

那会儿我高三,程欣比我小十三岁,在读幼儿园。

我看着她钝圆的眼睛,只是摸了摸她的头,跟我妈一起骗她:“嗯,对呀。”

但我还挺庆幸我中考考砸了。因为那会儿,我爸妈吵架已经变成家常便饭了。

我戴着耳机听英语,程欣放着汉语拼音的教学光盘,音量调到最大声都盖不住。

吵也无所谓,我们也习惯了。可是他们吵架的内容,总是让我坐立不安。

或许程欣也会坐立不安。只是我一直误以为她那会儿很小,什么都不懂。

因为来去不过就是两个话题——我,程欢;和我妹妹,程欣。

我爷爷奶奶是山沟里的老农民,一直很重男轻女。

我出生的时候,我爷爷一知道我是女孩,当时就跌坐在了凳子上。我奶奶一眼都没看我,趁我妈还清醒的时候说:“过几年再生一个儿子。”

那会儿还是独生子女的政策,当然不行,我妈也不愿意,所以两辈人闹得很僵。

这些事儿,是我妈告诉我的。在我高考的前两个月,我爸头一次酗酒到夜不归宿,她在卧室抱头痛哭,我想去安慰她,她砸着床头柜对我说了这些事。

我爸倒并不重男轻女,甚至一直以来比我妈对我更好。

我还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他每周送我去学大提琴,上完课都会带我去买个炸鸡腿吃。

我妈说只准我学得好、被老师奖励了小发夹的时候才能吃。但我爸每周都会给我买,没有小发夹的日子,就仔仔细细帮我擦干净嘴,和我心照不宣地瞒我妈。

有时候作业错题多,我妈逮着我骂的时候,他也会帮我说几句话,赶我去睡觉前,把热好的牛奶塞到我手里。

所以那几年,虽然爷爷奶奶的事儿横亘着,我爸妈倒不会吵起来。只是每年过年,我妈都绝不同意我爸把爷爷奶奶接来住几天。

我爸带我正月里回老家拜年,我妈也从不会跟着一起去。一次也没有。

可如果有人问起,我妈会欺骗他们说,每年我们一家三口都会在爷爷奶奶家待好几天。而那几天她会一个人窝在家里,闭门不出。

我很难想象,她是用怎样的心情,做贼一样度过那些独处时光的。

小升初的时候,我考上了本市最好的初中。我其实挺开心的,尤其语文和数学两科,都算超常发挥了。

但我爸说,他就是教数学的,我总不能数学考不好吧。我妈说,我好在考上了,不然她当初白托人让我上那么好的小学了。

其实日子到这里,虽然我心理压力一直很大,但家庭还算和睦。爷爷奶奶这么多年也看开了很多,甚至有和解的趋势。

但刚好就在我念初一这一年,国家出了新政策。夫妻双方都是独生子女的话,城市户口也可以生二胎。

于是老话重提,他们开始了无休止的争论。

我一直以为我们家感情很好,来家里做客的叔叔阿姨都这么说。

每年寒暑假,我爸妈都会带我去没去过的地方玩儿。每个地方留一张合照,就装在电视柜下的相册里。

相片里一家三口相拥着,看着是很好啊。很好很好啊。

直到他们为了二胎这个事儿,谈条件的时候。

我头一次冒出这种奇怪的念头:我们不是一家人在生活,而是三个人在搭伙。

他们原本是有意识避着我的,之后闹得频繁了,当着我的面在饭桌上就能吵起来。

那个新年我过得如坐针毡。

我低头扒拉年夜饭,电视里传出喜庆的音乐,我妈把筷子砸在我爸脸上:“我都三十六岁了,你想没想过这对我有多危险?”

我爸也放下了碗筷,始终低着头,“现在的医疗和护理条件都很好,无非就是多花些钱的事。你只管生,钱都我出行吗?”

“生了儿子就算了,再生个女儿你和我离婚怎么办?这些年我的钱全给你这个女儿花了,又要吃又要穿,你知道那些课外班多贵吗——”

我妈说这话时,右手食指狠狠戳了戳我的后脑勺。

“我连套房子都没有,到时候你让我拉着两个女儿出去要饭吗?”

我实在没忍住,哭了。也不敢哭出声,借拿纸擦嘴抹掉了眼泪。

我爸本来身子坐直,还想理论什么。可大概是因为看见了我的可怜样子,又重重靠在了椅背上。

最后是用房子换了儿子。我爸答应过完年就带我妈去办过户手续——是我爸婚前买的一套房,这几年一直租出去的。

我们现在住的是学校分给我爸的房,去年才盖好的新楼。临着一条河,十七层往外看,夜景很好。

只是后来,我几乎再没静下心来好好看过那边的景色。

只记得那些刀痕一样的争吵,将明净的窗玻璃划得斑驳细碎。

【二】

妹妹出生的时候,我倒是见证了我妈给我说的,关于爷爷奶奶的那些话。

我爷爷真的瘫坐在了椅子上,只是我奶奶不再抱有希望,只在病房门口望了一眼,就拉着我爸出去说话了。

我鬼使神差跟过去,躲在就近的楼梯口。

和我想象的一样,我爸坚决不离婚。

只是理由和我想的不太一样,他说:“你让学校里的老师怎么看我?生不出儿子和老婆离婚?她那样子肯定不愿意带孩子,难道让我离异带两个女儿再找吗?”

我可怜的小妹妹,我宁可你别来这个人世。

这是我第一眼看见她时,心里想的话。

何苦呢,何必来受这个苦呢。

那是爸妈无时无刻争吵的开端,他们甚至连妹妹的名字都没想过。

还是我提的。欢欣欢欣,我叫程欢,那妹妹就叫程欣,我俩都快快乐乐的。

“快乐?你马上中考了还只想着快乐呢?你到时候考砸了试试!站着干什么?学习去呀!还是想和你爸一起滚出去?”

夹缝里我也挨了骂,我爸就在那时候开始酗酒。

很多个我复习到凌晨的深夜,我一边盼他赶紧回来,一边又怕他回来。因为只要他一进门,安静的房子里就会嘈杂起来。

我妈在卧室里的谩骂声,我爸在卫生间的呕吐声,还有襁褓婴儿尖锐的哭喊声。

有一回我正好出去倒水,我亲眼看见我妈掐了一把婴儿的胳膊。

就为了吵醒昏睡过去的我爸,再一次的闹腾到天亮。

后来有邻居找上来过,可前一秒他们还吵得不可开交,后一秒竟然就变了脸。门打开的一瞬,迎接邻居的,是温文尔雅的大学老师,和他彬彬有礼的领导夫人。

我爸抱着孩子哄着,我妈一把拉过我,笑得就和她单位一楼大厅的墙上,最上边一排她得体的证件照一样。

“你们可能找错了吧,我家大女儿马上中考了,我们哪敢打扰她呀!”

我爸也跟着笑,腾出一只手揉了揉我的脸,“快去给叔叔阿姨倒茶。”

连别人问起我妈高龄产妇又得一女图啥,她竟然都能笑着说是因为喜欢孩子,喜欢家里热闹,虽然落了一身病,但她觉得特别值得。

几次三番的,我也就学会了。逢场作戏,粉饰太平,说着说着我自己都会信——至少人前,我家看着确实挺幸福和睦的。

所以我中考考砸了,知道得住校三年的时候,我反倒没那么难受了。

虽然一向相对宽容的我爸,都气急了给我收拾行李,让我早点滚出去。

我很识趣,那个暑假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每天都在院子里的教学楼里度过。我也是那会儿喜欢上写小说的。

我会给我笔下的每一个人,都安排上他们想要的生活。也许人会沉溺于虚幻,大多时候是因为现实里不可得。

然后熬到上高中,终于是过了一段还算舒心的生活。我的学习一直很好,高中本来就差一点,所以倒是一直当着学霸,老师同学都很爱夸我。

人在称赞和鼓励里成长,真的会变得快乐很多。我还会演奏大提琴、还会写小说,渐渐交到了很多慕名而来的朋友。

那是我从没体验过的感觉。一种被温暖的注视和友爱环绕的感觉。

唯一敏感的话题,也就只有我家了。同学们想在放假的时候来我家找我玩,我会提前拒绝,编的理由是我要去看爷爷奶奶。

而我之后向我爸妈提起,他们也会不出意外地给我说:“就那个学校的学生,你平常少来往。学习都那么差,千万别往家里带。”

一点都不意外。

高三的寒假,了解到我上大学之后就不能每个周末都回家了,所以程欣就跑来和我睡一屋了。家里有三个卧室,她平常都和妈妈睡在一起。

她那会儿读幼儿园大班,不知道是不是家里的缘故,我总觉得她很会看人眼色。就像她出生之后的我一样。

小小的人儿扎了乱糟糟的马尾,一看就是爸妈没操心她。她趴在床沿给我讲故事,是他们老师讲过的,她觉得很有趣,就要讲给我听。

我看不下去,索性帮她重新扎头发——我给她梳了两根鱼骨辫,一左一右翘在耳后,活泼又可爱。

大概是沉浸于编辫子,我没注意她在讲什么,只听她仰着小脑袋问我:“姐姐,是不是我讲的故事不好笑呀?你爱听什么内容的?我再给你讲。”

我看着她,只能连连点头说很有意思。

“你还会扎这种辫子呢?”我妈走进卧室来,揪着程欣的辫子看了一会儿。

我得意地说,是我上铺的同学教的,她只编了一次我就学会了。

我在等夸奖,没想到她问我:“你平常在学校就干这些事呢?”

因为意料之外所以我怔住了,可她显然曲解了这种错愕。她一手拄在我的桌边,另一只手叉在腰上——这动作是她每回和我爸吵架前的必备。

“你不会还早恋了吧?程欢?”

她凑近我,我才发觉我好久没仔细看过她了。模糊的记忆里,她明明美得和明信片上的港台女星一样。

早些年她就很喜欢绑那种港风的发带,秋天的时候,驼色的毛衣配着深咖色的长裙,参加完我小学的家长会,同学们都会夸说我妈妈长得真好看。

是所有妈妈里边,最好看的。

可她这一刻,头发比当时稀少了很多,一根皮筋随意捆成草把搭在肩上。那张脸突然就变得陌生,我甚至说不清楚具体哪里不一样了。

可能是充着血的眼睛,可能是黑青的眼窝,可能是瘪起来时刻要捅伤人的嘴。

我简单地说了句“没有”。

辩解再多,她依然会翻看我所有的东西。就像她怀疑我爸和一个女同事纠缠不清,就要从家里搜到他办公室一样。

她当时为了搜查我爸的办公室,甚至做了份爱心午餐。既要做见不得人的事,还要在人面前留一个光鲜亮丽的好印象。

最后她找到了一叠贺卡,那是同学们送给我的元旦礼物。

她挨个看内容,视线跟着指甲一个字一个字地扣,最后扔过来一封让我解释。

“妈,窦磊是个女生。”

大年初三夜里十一点,她打电话给了我们班主任。就为了确认这个写了句“欢欢新的一年也要持续美丽可爱”之后画了个红心的学生,究竟是男是女。

当然是错怪我了。当然是不会道歉。

澄清不是用来为我正名的,是用来给她消气的。她消了气,这事儿就结束了。

哦不,我还会得到冷冰冰的一句:“你要是真敢谈,给我丢人,你看我到时候打不死你。”

全程不避着程欣。所以我又气又恨,还觉得在小妹妹面前很丢脸。

但她很乖,也很聪明。她和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出去热了两包牛奶。

她递给我,“姐姐,快喝。喝完我们一起睡觉,我都快瞌睡死了。”

那晚我蒙在被窝里偷偷哭,不知道吸鼻涕的声音有没有吵到她。她是什么话都没说的,只是翻身得很频繁。

欢欣,欢欣。我有时候会很心疼程欣。

不知道那么早就懂事,她的童年里还能剩几分欢欣。

【三】

那个寒假我学会了做糖醋里脊。是我们家极少有的欢愉时光,我妈挑食材,我爸打下手,我妹负责品尝和夸赞。

我很爱吃甜食。仿佛吃多了就能中和生活的苦一样。

可生活只会越来越苦,或者会和一些甜混合成奇怪的味道,变成另一种不想品尝。

“欣欣,”我是我们家唯一一个叫妹妹小名的,我看她满脸都是糖醋汁的样子,莫名就对她说了这句话,“以后你大学考到我待的城市来,我天天给你做糖醋里脊。”

爸妈并不理解我想逃离的心情,只是讨论起哪里的哪个大学什么专业更好。

妹妹点着头,又吃了好几块肉。

我知道我勾芡的淀粉放太多了,其实并不好吃。但程欣是吃得最多的,她一个劲儿傻笑着,比我还想延长这罕有的温馨。

高三最后冲刺的半学期,我不再每周末都回家,而是月考的那个周末才回。当时距高考还有三个月,我妈高升,同事宴请她,她没叫我。

他们周五晚上聚餐的,我周六早上到家,程欣醒来后告诉了我这个事。我骗了她,与此同时也想自欺欺人,但还是觉得难受。

没想到爸妈看见我,提都没提这个事儿,只是要了我的月考卷子和成绩单拿去看。

他们问我为什么总分比上次低了十二分。哪怕我依然是年级第一。

我说这次数学和英语的题难了一点。

“别拿题难找借口。那高考的题比往年难了,难道你就都不会做了吗?”

“本来你就有大考的时候心态不好的毛病,到时候题一难,你再一崩溃,是不是本科都考不上了?”

“我当时念的本科和研究生好歹是个211,你要是上的学校还没我的强,真的就再别念了,高考完就找地方打工去,反正你也快成年了。”

默默听了一大堆,我终于在这一句之后忍不住张嘴:“爸,妈。我前天过完生日就已经成年了。”

鼻腔酸涩得厉害,在他们尴尬的沉默里,我终究是忍住了眼泪。有什么好委屈的呢,早该习惯了不是吗?

晚饭我给程欣做了盘糖醋里脊,她夸我进步不少。

这是我第一次周六晚上就回学校了。

我后来无数次在想,假如我控制住情绪,假如我依旧装作相安无事,假如我总能选择粉饰太平。

假如我和以前一样,仍旧周天晚上赶校车,会不会遇不到那个人,发生那件事。

我的高中很偏,公交车的终点站到学校大门,还得有一站路的距离。那一路还没有路灯,旁边一个小山包,杂七杂八的树长了很多。

树林深处还有个废弃的水泥房,听说以前那里还有学生被撕票过。

我一路沉浸在委屈和难过的情绪里,走着走着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是个比我足足壮了一圈的中年男人。他的影子笼罩过来的时候,就像一个巨大而诡异的直立的鳖。

我刚加速小跑了两步,他一把从身后扯住了我的胳膊。

他说的是那片地区的方言,一身恶臭的烟酒味。

他手里拿着一把细细长长的小刀,他让我闭嘴,不然就捅死我。

他扯着我的头发,把我拽进了林子里。拽到了那个水泥房旁边。

就着惨淡的月光,我看到有血红色的漆喷在上边,写着一个“危”字。

男人粗暴地扯下了我的裤子。他一只手拿刀抵在我脖子上,一只手窸窸窣窣拆着什么东西。

当时的我,甚至连避孕套的包装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

他空出来的那只手,从我侧身的衣服底下伸了过来

我以为正在发育中的胸部被这样狠劲地掐已经够疼了

我疼得双腿打颤,可只要我稍俯下身,他就会用刀把抽我的下巴,让我再站直。

我的手就扶在那个“危”字两边粗糙的墙面上,盯到最后我甚至不认识这个字了。

危?是什么危?

是柳永描绘的“伫倚危楼风细细”的危吗?是李白写的“噫吁嚱,危乎高哉”的危吗?

《蜀道难》是高中语文课学的,我初中就会背了。

可爸爸说,人家市一中的学生,只会比我背得更早;可妈妈说,高中课文都会背了,怎么初中的语文成绩回回都考那么差。

我到最后都没记住那个男人的脸。

我只记得三月底还很冷,我最后跪在地上的时候手脚都没了知觉。

山上满是尘土味,混着男人身上的恶臭,一下又一下撞碎了我的人生。

忍着剧烈的疼痛,我走回了学校。那男人搜过我的包,只有几块零钱,他全拿走了。

我的手机一直被我放在笔袋里,所以他没有发现。

我第一反应竟然会是庆幸。幸好他没拿走手机,不然我该怎么和爸妈交代。

我先好好洗了把脸。这个周末寝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所以我可以打一大盆水进来,反锁上门给自己细细擦身子。

一身伤痕。

我这一刻才惨叫着抱头痛哭起来。

我浑身光着瘫倒在冰凉的水泥地上,那一瞬间让我想起那面水泥墙。直勾得我干呕起来。

稍微平静了一会儿之后,我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喂?妈——”

“你是不是偷跑哪儿玩去了?怎么现在才给我打电话?你爸大半夜回家,你也学着大半夜才回学校是不是?你们怎么一个比一个会给我找事?你高三了知不知道?还敢疯呢?你现在在不在宿舍?把你手机给你们宿管阿姨,我问她。”

那是我头一次摁掉了她的电话。一阵恶寒席卷,我身上的疼痛竟然都削弱了。

我听到电话最后的尾音,只有程欣小心翼翼的阻拦:“妈妈,你别凶姐姐了……”

真想告诉程欣,别劝了。真想回到我的小卧室里,抱着奶香的小妹妹好好睡一觉。

可是回不去了。

哪怕白天里冰窟一样的家,我都回不去了。

原来我的生活,真的还能更糟一些。

【四】

我选择了粉饰太平。

也是我一贯养成的自欺欺人的习惯,第二天室友们都会来的时候,我竟然能演得和往常一模一样。

我以为我的成绩可能会一落千丈,但当我发现拼命看书刷题的时候,可以不去想别的事,我反倒在临近高考的日子里又进步了一些。

四月底我回家,竟然没有见到程欣。我妈说她把程欣暂时送到了姥姥家,甚至因此在幼儿园请了一周的假。

她坐在床头,擦过眼泪鼻涕的纸扔了一床。

乌七八糟,再也没有那个港风女郎的影子。

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说我爸连着周四和周五两个晚上都没回家。

是为了腾地方给他们吵架,她才把程欣送去了姥姥家。

要不是亲妈,我真的很想扇她一巴掌。我真想让她清醒清醒。

她痛哭流涕,给我讲了我爷爷奶奶一直以来重男轻女的事,讲了我爸越来越冷淡的事。

她想不通,为什么当初能违拗父母、坚决不重男轻女、要跟她站在一起的男人,现在同样是为了孩子,竟然变成了这样冷漠的人。

我试图安慰她,我说爸爸的原则并没有变,只是你们天天因为这些事吵架,他才会态度上越来越不耐烦的。

我让她今天去把妹妹接回来,她冷静了一些,给我爸发了消息,说她和程欣一起在姥姥家住几天。

她请了假,收拾收拾就要出门。这样也好,我也是真的希望她能借此机会,好好舒舒心。

至少别再祸害我妹妹的人生了。

她让我一起去,我说我周末就在家里待着,也许爸爸会回来。

可我又来不及后悔了。

我就该跟着我妈一起去姥姥家。

因为我压根没想到,那个周六的晚上,我爸竟然会带一个陌生女人回家。

他肯定是不记得日子了,他以为我这周没回来。而我傍晚的时候在大卧室的阳台上,那里的杂物堆里有一个小躺椅,趁着夕阳我看了会儿书,没注意就睡着了。

所以他检查了其他两个卧室,确认屋子里没人,就把那个女人带进了大卧室里。

那女人的脸是陌生的,可我爸的脸,竟然也越看越陌生。

我想到了我妈歇斯底里哭喊的模样,想到了我爸骂她有病时怒不可遏的模样。

我甚至想起了我被侵犯时的场景。

血红的“危”字立在眼前,受刑一样的痛感席遍全身。

爸妈让我再不要找麻烦了。

爸妈让我再懂事一点。

爸妈和那个禽兽一样,让我安静些自己走自己的路。

于是我缩下身子,一直缩到躺椅后边的一个空纸箱里。是之前新买的洗衣机的包装箱。

我真想把自己也扔进洗衣机里,一股脑洗个干干净净。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那女人撒娇说自己饿了,我爸才领着她出门。我怕错过下午的校车,赶忙跑了出去。

怕碰到,我甚至没敢坐电梯,从十七楼的楼梯往下跑。

也是撞见那件事后,我不再那么怨恨我妈。我开始同情她,可依然十分厌恶她把气撒在我和妹妹身上。

我也许多次想问问我爸,如果他做的这件事被抖出来了,他就不怕学校的老师会怎么看他吗?

他的原则究竟是什么,他的底线又究竟在哪里。他怕不怕我和程欣知道,他怕不怕我们伤心难受。

可我这辈子都不能问。

一直到我高考的时候,我身上最严重的伤痕才消下去。

发挥得还算正常,我在父母挑的院校专业里,选了离家最远的。

我在大一的时候认识了陆宇明。他那会儿大二,是我报的文学社的副社长。

他的小说写得很好看,是我不会写的温暖治愈的风格。

文如其人,他人也温暖而有才气。他开始追我,我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室友说我太草率了,她总觉得陆宇明配不上我。长相不搭,家境不搭,他学习也没我努力。

我说挺好的,我和他待一起挺快乐的。

陆宇明偶尔也会问,我看上他什么。他问这话的时候小心翼翼的,我有时候对他用心些,他眼里也会有明显的受宠若惊。

比起喜欢,我更需要这种好掌控的安心感。就像我妹妹一样,乖乖对我好就好了,我不想去挑战难啃的骨头,我不想再看人眼色。

可我只会说人爱听的话。所以我说我喜欢他的才气、性格和三观,说我觉得他长得帅,我第一眼就记住他了,而且我身边的人都说他特别好。

他信了,到处和人说他傻人有傻福,捡到宝了。

而大学四年,我只在寒假的时候回家。那也只是想见见程欣才回去的。

神奇的是,我回家的那几天,爸妈不再吵架了。要不是上小学的程欣和我睡一个被窝里,告诉我我不在的时候还是老样子,我差点就信了。

他们竟然开始在我面前演起来了。

我爸甚至还敢对我说:“程欢,你感觉那个小陆怎么样?要是两家情况差不多的,以后发展情况好,差不多了就介绍认识认识,不然以后出了社会可就找不到那么合适的了。”

我妈也一唱一和:“你看,我和你爸也是读本科的时候认识的,一边结婚一边读研,啥都没耽误。”

我靠着喝了满满一杯水忍下疑问:你们不会觉得你们很幸福吧?

我不敢问我妈,她再有没有情绪失控之后作践我妹妹。

我不敢问我爸,他还有没有再和那个陌生女人纠缠。

我甚至不敢扪心自问,我对陆宇明究竟有多少算恋爱关系里的喜欢。

我只敢问我妹妹,她最近怎么样。

而程欣只会一年比一年更懂事。她每次都笑着点头,钻进我怀里,说她可好了,能见着我就更好了。

她说,姐姐,你下个寒假能不能多待几天。

她说,姐姐,要是你下个暑假不太忙了,能不能也回来待几天。

她说,她好想快点长大,大学考到我这里来,和我一起生活。

她笑着憧憬,我哭着沉默。

会的,程欣。会的。

【五】

我大学期间跟着陆宇明搞明白了许多写稿、投稿的事,我在网站发表,到大四的时候已经混出了点小名头,平均每月也能收入小一万了。

临近毕业的时候,我挑了一个我很喜欢的地方,租了房子在外边住。

我会自己给自己做饭吃,除了忙毕业的事之外,自由的时间里可以写文到凌晨,热一袋牛奶,看天边露出鱼肚白。

这是我头一回对爸妈先斩后奏。大学四年我瞒了他们很多事情,他们以为我会按部就班地听他们的安排,读研、读博、留校,找个门当户对的体面人嫁了。

就像他们的人生一样。

我在毕业典礼之后发消息通知他们,我不会考研,我要做自由职业了,我会写文养活我自己,就在这个城市。

我不会回去,这辈子都不会。

阻力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大,也可能我已经免疫了他们的训斥。因为我能养活自己了,我可以不用再寄生在那个冰冷的十七楼里。

陆宇明倒是接着在本校读研了,他说他总觉得配不上我,想变得更好。

他确实挺好的,我也有实际地考虑过和他结婚的情况。

并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毕竟婚姻,不也就那样,并不一定会让人变更好。

没有期待的话,也就不怕失望了。

陆宇明研三那年的二月份,他得到了一份很不错的国企的入职通知,趁我去参加小说签售会,他在我租的房子里布置了求婚现场。

我其实能预感到,他终于能稳定了,觉得能配得上我了,而我长期宅在屋子里,难得出门,他肯定会趁这个机会求婚的。

但我还是佯装不知,尽量表现得感动和欣喜一些。

就是那一晚,我戴着他亲手戴在我手上的求婚戒指,决定将自己全身心交给他的。

那之前我们牵过手、深拥过。接过吻,也相拥入眠过。

双方父母也都打过照面了,很多事也可以顺理成章发生了。

可灯光黯淡下来,随着他的身影覆盖在我身上,我竭力不去想我被性侵的那个夜晚,可还是会忍不住想起。

想起一些绝望,想起一些痛苦。

当他顶过来时,我尽力撑着的冷静全线崩盘。我狠狠推开他,指甲穿进发丝掐在头皮上。

我说做这种事,太疼了。我忍受不了那种疼。

陆宇明的表情很错愕。这一刻我与他赤裸相对,大概是他离真实的我最近的一次。

可他并没想听我讲太多,我甚至没想到他会一把把我推倒在地毯上。

他还算保有最后的绅士,他只是很迅速地穿好衣裳,一件件收拾他的东西。

他说哪怕他不是我的初恋,没有拥有我的初夜,都没有关系。他只是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欺骗他。

可我并不想告诉他发生过什么。那件事会被我带进坟墓里去,我瞒了我爸妈、甚至瞒了我最亲最爱无话不谈的妹妹那么多年,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

陆宇明说得对,我没必要哭。是我活该。

我也没挽留他,哪怕我会对他很好,但他没必要和我这样心不够真的人搭伙过一辈子。

我的生活一地鸡毛了。

我坐在地毯上,就那么坐到了天将明。

我这才打开手机,看到有条程欣发给我的消息:“姐姐,我突然好想吃你做的糖醋里脊呀。”

句末仍旧带了一个可爱的颜文字表情,就像她一样可爱。

我正编辑着“那我过几天回趟家吧,我做给你吃”时,我爸打来了电话。

电话那头非常嘈杂,我最先听到了救护车的鸣笛,还有我妈熟悉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混杂在各种人的声音里。

然后是我爸那句在我死寂的房间里回响了好久的话:

“欣欣跳楼了!”

那还是我印象里,他第一次叫她的小名。

我买了最近的机票,连滚带爬,只拿着身份证和手机就往机场赶。

那是她刚开学的二月底,暮冬仍旧料峭严寒。

可我赶到的时候,连她的遗容都没见到。

说是摔得太稀碎,拼不出人形了。

我妈跪在程欣的遗照前,哭到昏厥。

我爸呢,从头到尾,连我的眼睛都不敢看。

我质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说他不太清楚,他只知道周五我妈去过程欣的学校,见他那晚没回家,周六就一直在找他。

“那会儿我和你妈在我的一个同事家里,”我知道他说的是那个小三,“然后小区有人给我们打电话,说好像是你妹妹跳楼了……”

我爸守在我妈身边,我回了趟家。

我不知道妹妹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搬来了我的卧室,这几年她一直在我的房间学习睡觉。但她把区域都划分清晰,把我的书整理到最上层,我的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柜子里。

就像我们同吃同睡的那些日子。

欣欣的书包还放在椅子上,我捂着心口蹲下来,看到她挂在书包带子上的小玩偶。

那是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吉祥物之一。

我这才迟钝地流出眼泪,伴随着耳鸣,太阳穴生疼。

因为那个吉祥物的名字叫“欢欢”。

是我的小名儿。她以前就说过,至少还有我叫她“欣欣”,可是没有人会叫我“欢欢”。

她用最简单的方式想念着我。

爱着我。

只有她会在我每次回家的时候,问我最琐碎的那些问题。

姐姐,你冬天睡觉的时候,脚还是冰冰的吗?把我的毯子带走吧,是我奥数竞赛得的奖品,很暖和的。

姐姐,你看我把你送我的仙人球养得可好了,都开花了,你有没有在你的房子里养花呀?

姐姐,你待的那个地方粉尘有没有咱们这边大呀?你春天一沾就过敏,一挠红一大片,要不我给你亲手做个袖套吧。

姐姐,姐姐……

我软软糯糯又坚强懂事的小妹妹。

只会在我面前咧着嘴笑的小妹妹。

我很难相信她就这么不见了。

可她真的就这样不见了。

我是在书桌上,看见那封被揉皱之后又抚平的情书的。

中学时期的孩子,总有些冲动懵懂。应当是她之前给我提起的,他们班上篮球打得很好、人长得又高又帅的班长,那是学生时代暗恋的标准模板了。

但我想她只是写下来给自己看的,是青春里不会言说出去的秘密。

不然怎么会有收信人有落款,却一直只在她的手里。

不然怎么会抄那样孤独的一首诗:

“我独自冒着冷去薄霜铺地的林子里

为听鸟语

为盼朝阳

为寻泥土里渐次苏醒的花草

但春信不至 春信不至

我是如此单独而完整

在无数个夜晚

我独自顶着冷风

伫立在老橘树下的桥头

只为听一曲夜莺的哀歌

我倚暖了石栏上的青苔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但夜莺不来 夜莺不来”

然后就被妈妈逮着这个事闹到了班上。她逼程欣当着全班学生的面,念出里边的内容。

她还逼她承诺,绝对不会再骚扰那个男生,会好好学习。

爸妈永远不会知道,学校里的时光,是我们唯一的桃花源。

我们在那里获得快乐和自信,我们在那里畅想未来。

她明明都想好了未来。和我一起生活的未来。

然后她唯一通往桃花源的路径,被妈妈亲手堵死了。

春信不至,夜莺不来。

春信永远不会至,夜莺也永远不会来了。

【六】尾声

我后来再也没有回过家。

我甚至不会再和他们打电话发消息,只在朋友圈偶尔透露我的动态。

大概是欣欣过世的第六年,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醒悟了什么,突然给我打了一大笔钱。

我这才接通了他们的电话。

是微信视频,那两张脸苍老了很多,一时让我觉得很陌生。

他们摆给我的笑脸,和小时候他们摆给客人看的很像。

他们说,他们查了我这边的房价,挺高的。所以他们把目前所有的积蓄都给我了,让我全款买个房,他们也安心。

见我不言不语,我妈连忙补充说:“我们以后也不过去,就在这儿活到老了。你要是之后遇到好男孩,该谈也谈谈。需要爸妈帮忙的,就尽管说。”

“尽管说啊,欢欢。”

我把钱全部退给了他们,我拿出我自己拼搏这些年挣的房产证,在镜头前晃了晃。他们彻底没话说了。

欣欣的那个小挂件被我带走了,此刻就挂在我的手机上,和那一双苍老的脸并排立着。

“没事儿就别联系了。也别给我打钱了,不然我彻底拉黑你们。”

我挂了电话,躺在床上。

我把床单被套换了欣欣最喜欢的卡通图案,这么多年了,她依然住在我心里。

她的笑容依然那么清晰,她叫“姐姐”的声音从来不绝于耳。

程欣,我很想你。

我好想再给你编一次小辫子。

突然的想做糖醋里脊当晚饭,我穿着拖鞋就出了门。

电梯到一楼的时候,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子正在往进来搬家具,我顺手帮他扶了一下纸箱。

刚好有帮忙搬家的工人在门口喊:“陈昕,你把电梯按住,稍等一下我们!”

为着这个相似读音的名字,我多看了他几眼。

又高又帅,干净而阳光。坎肩外是肌肉线条很好看的臂膀,我不免在想,如果程欣长大了,应该会喜欢这样的男孩子吧。

可是,也只能是我的猜想。

是在我走出电梯的一刹,他不确定地叫出了我的笔名。

我给他回了一个友好的笑容,将年轻人惊喜的目光收入眼里。

他一定有很开心地长大吧。

可我的程欣,再也长不大了。

而我,大概也早在某一刻停止成长了。也许是危字墙前,也许是阳台上的纸箱里,也许是收到程欣发给我的最后一条消息时。

是谁说,幸运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

而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

正当我有些出神时,挂在手机上的“欢欢”突然掉地。我弯腰去捡的一瞬,看到灿烂的暖橘色夕阳洒向走廊。

那个玩偶嘴角弯弯的,很像程欣。

我鬼使神差地回头看向那个大男孩,他还在激动地说如何如何喜欢我的作品、去过我签售会、还有我的签名书。

我长舒一口气问他:“你喜欢吃糖醋里脊吗?”

如果我晚上做多了,可以送一些给他。

人生应该总会好起来吧?

应该会的吧。

原地址:https://chinesefood8.com/36645.html
点击阅读全文
版权声明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站立场。
本文系作者授权发表,未经许可,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