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小说主题

酒香、酒韵是流淌在乡野小说《芝镇说》字里行间的最重要元素，以酒为核心，按家、国两条线索展开宏阔叙述，公冶家族中的老嫲嫲、公冶祥仁、公冶祥敬、公冶令枢、公冶德鸿等几代人由抵触革命，到同情革命，再到为革命而献身的传奇经历，与芝镇的革命者陈珂、汪林肯、曹永涛、牛兰芝、牛二秀才、杨富骏等国而忘家的英雄交相辉映，最终融入乡村振兴的时代洪流。

第八章 弗尼思说

好一道“硬菜”

我弗尼思是一只神鸟，曾供奉在公冶祠堂里，祠堂拆了，我就随便栖居在芝镇一棵树的枝头上或屋檐下，芝镇的人与事，从古到今，旮旮旯旯，我都清清楚楚。就说“一大盼子”吧，他不是别人，是前面小说提到的公冶德鸿的老师雷震的鬼名字，按说，公冶德鸿不能这样叫，他得为尊者讳。

“一大盼子”这个鬼名字，是公冶德鸿的亲老嬷嬷景氏给起的。雷震这学名呢，是公冶德鸿的爷爷公冶祥仁给起的，他还有三个妹妹。公冶祥仁给他大妹妹起名雷巽，二妹妹雷离，三妹妹雷兑，咋起这名字啊，叫着拗口，公冶祥仁说这是因《周易》而起。雷巽大了，自己改名雷迅迅，雷离大了，易名雷丽丽。雷兑呢，“兑”加了个竖心旁，叫了雷悦悦。公冶祥仁大夫就是死板，不就是起个名字吗？还摇头晃脑地引经据典。公冶祥仁跟着雷震的爷爷雷以鬯[chàng]学的《周易》，雷以鬯，芝镇人都管他叫昌菽先生，他字昌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以算卦精准出名。这老头很怪，孙辈名字，他不给起，他眼睛半睁半闭地说：“上辈子不管下辈子事儿，祥仁，你给起！”公冶祥仁也不推辞，遵师父之命，就起了：震、巽、离、兑，加上“雷”姓，占了五卦。

雷以鬯在玉皇阁摆卦摊，风雨无阻，卦摊边上摆着酒壶，那酒壶的嘴歪了，是他喝醉了酒，摔到石头上磕的。还有几盆花，一小碟干炸花生米、一块干巴鱼头。没人算卦，他就抿一口。这老头一是迷恋花，一是迷恋酒。在他的四合院里，房前屋后，全是花，除去冬天，雷以鬯家的蜜蜂最多。站在枝头的杏花桃花梨花枣花梧桐花石榴花就不说了，月台上的栀子花、玛瑙、金桔、鸡冠花，窗下的牡丹、芍药、月季、水蓼、蜀葵，墙角的马齿苋花、地瓜花，屋后花园里则是鸢尾花、玉簪花、苦菜花、婆婆丁，等等。凡是花朵，老人家都喜欢，只要瞅上，就拿不下眼来。他最喜欢的是菊花，堂屋里挂着一幅郑板桥的四尺条幅：“菊花盘里是明珠，金碗红心翠叶铺；凉风未来霜未落，秋风富贵尽堪图。”老人家在芝镇古董市里买的，说是真迹，但公冶祥仁端详着不像。

秋到雷家，满院金黄，什么点绛唇、二乔、飞鸟美人、金背大红、金黄后、龙吐珠、鲜灵芝等等大大小小、高高低低一片。晚上关了门，雷以鬯一人在家独酌，一根蚂蚱腿，喝一口，把蚂蚱腿在嘴里咪拉一下，鼻子一抽，嗅一嗅那浓烈的菊花香味，闭上眼，气沉丹田，自我感叹：“有酒有花有口气，夫复何求？”再喝一口，再把蚂蚱腿在嘴里咪拉一下。油尽灯灭，他就着朦胧的月光喝，依然是喝一口，咪拉一口蚂蚱腿。一高兴了，前仰后合哼两句白乐天的菊花诗：“满园花菊郁金黄，中有孤丛色似霜；还似今朝歌酒席，白头翁人少年场。”

有个初秋之夜，给人看病看累了，公冶祥仁打着灯笼去找雷师父拉呱，这雷师父住在赵三支祠西边的小胡同里，一进胡同，菊香就往鼻子里钻了。拍了半天门才开，老人耳背，正喝着呢，公冶祥仁就着灯影看到，雷师父嘴里咂摸的是一个生锈的钉子。公冶祥仁说：“师父，您怎么就着钉子喝酒啊。”雷以鬯举着那枚钉子道：“我就着蚂蚱腿，哪是钉子。”伸过来，放在灯影里一看，哈哈笑了：“嗨！我说呢，这蚂蚱腿味道不对。命啊，我算着一卦，今晚有道硬菜，我一直等着人送呢，原来是这个。”蚂蚱腿在雷师父脚底下。雷以鬯也就有了个鬼名字叫“硬菜”。

五六岁的雷震，长得浓眉大眼，虎头虎脑，是个可爱的小肉墩子。公冶德鸿的亲老嬷嬷景氏常常逗他玩儿。

景氏七十多岁了，接生了一辈子孩子，就是爱孩子。在她眼里，每个孩子都是神都是宝，她特别稀罕雷震，雷震是个孤儿。雷震小时候，不会走，抬腿就跑，身子往前拱，一拱一拱，两根胳膊使劲甩着，两条腿飞快倒腾，从后面看，像是一个小青蛙在扒水。他玩累了，就到他爷爷雷以鬯的卦摊那儿。雷以鬯呢，一边算卦，一边卖花。我就没见他卖出一盆花去，倒是送出去不少，有人喜欢了，他一摆手：“端走吧。”那花就长了腿，带着花盆里倒扣的鸡蛋壳，飞到了芝镇的某一个院落。老人家一点也不嘎固。与其说雷以鬯是卖花，倒不如说是赏花。老人有时对徒弟公冶祥仁说：“看着花算卦，有灵气呢。我在找有缘人呢。”花和酒，是老人熬日子的寄托。冬天花少，老人折一根蜡梅枝子，插到袄领子那儿，寒风吹着那蜡梅枝子直戳着他的大耳朵，看上去很滑稽。他也不在乎，仰头喝一盅酒，抹了嘴巴子，低着头打盹，鼾声如雷。有过客的脚步声近了，他立时就睁了眼，摸摸老花镜的眼镜腿，朝人笑笑，继续闭眼打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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