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12日，一起事涉原安徽省太和县检察院反贪局副局长李金奎的故意伤害案，在安庆市中级人民法院再审开庭。公诉机关当庭指出，因案件出现新证据，法院应撤销原判，改判李金奎之弟李金泉无罪。

而在此前一天，陶晓侠即驱车数百公里，由太和县抵达安庆市“围观”此案。

陶晓侠对此案格外上心，原因在于，18年前，时为阜阳市人大代表的她，即因认定该案存在问题，并以人大代表身份表达关注。没想，不但没有促成问题解决，反而造成丈夫张合被抓，自己也差点身陷囹圄。

素以彪悍著称的她，由此开始了她与冤假错案18年的抗争。

陶晓侠朋友圈主页

『祸起医院砍杀案』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其实是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真有冤案。”李金泉故意伤害案再审开庭前夕，陶晓侠如是告诉红星新闻记者。

依据现有材料来看，这个案子应是一起错案。以至于公诉机关都不得不当庭表示，应撤销原判，改判无罪。但在18年前，事情并非如此。

2001年，安徽省太和县胡总乡葛纪村刘、李两姓，因村级换届选举问题，产生纠葛。其中，刘姓一家曾上门将李姓一家多人打伤，包括一名老年妇女。

这位老年妇女，正是时任太和县检察院反贪局副局长的李金奎之母。早在27岁时，李金奎即担任太和县反贪局副局长之职，在当地政界素有年轻有为这一名声。

刘、李二家的纠纷，也算一波三折。母亲被刘家人打伤后，李金奎大哥李金标由县城赶回老家，准备将母亲接至县城治疗。然而，就在接母亲途中，李金标一行和刘家的刘侠义等人相遇。刘、李两家再次发生混战，双方人员互有受伤。此后，刘家人员前往太和县公安医院接受治疗，李家人员前往太和县人民医院接受治疗。

刘、李两家的混战，引起地方公安关注。在公安机关协调下，李家赔偿了刘家8000元。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已经结束时，2001年2月27日，当时入住太和公安医院的刘侠义、王莲英在夜间突然被人砍伤。特别是随着王莲英手筋、脚筋都被挑断，鲜血从医院二楼一直流淌到一楼等各种血腥情节，事情一下子就在县城传播开来。

事实上，早在2001年2月27日，陶晓侠就已介入了刘、李两家的纷争。彼时，她的身份系一名调停人。

家住太和县城关镇陶坑自然村的陶晓侠，素以古道热肠和敢作敢为著称当地。当时的她，也是阜阳市人大代表。邻里发生纠纷，找“陶代表”评评理已成惯例。刘、李两家也不例外。

但“陶代表”此次的调停，并未达到预期效果。让陶晓侠始料未及的是，她此后的人生际遇，都将因本次调停而改变。

『反贪局副局长被抓』

陶晓侠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得到医院砍杀案消息。直到第二天她接到李金奎妻子的电话。电话中，李金奎妻子告诉她，因为公安医院的砍杀案，李金奎弟弟李金泉、外甥郭伟都被公安机关带走了。

陶晓侠决定实地前往公安医院调查。从调查反馈情况来看，此事确有诸多不合常理之处。其中包括，鲜血从二楼流淌至一楼这一传闻明显失实。另外，李金泉、郭伟二人也有不在场证明。陶晓侠甚至一度怀疑，这就是刘家人自导自演的砍杀案，目的是为了栽赃李家。不过，陶晓侠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砍得还是有点狠，脚都差点砍断了。自己对自己不可能这么狠！”

以市人大代表这一身份，陶晓侠将调查情况以个案反映的方式向阜阳市人大进行报告。然而，“2001年4月18日到阜阳市人大反映，4月19日，公安机关就把我老公张合给抓起来了。理由是张合参与了公安医院的砍杀案。”

本案真相，事隔18年后，才陆续得以揭开。

庭审中，李金泉的辩护律师张柄尧总结了本案中存在的十个问题，并称这是一起“百科全书式”的冤假错案，“包括司法构陷、司法腐败、领导干预、刑讯逼供、滥用刑侦耳目、抓证人等冤假错案‘标配’，在本案中均有集中体现。”

庭审现场所反馈的信息显示，公安医院砍杀案发生后，案件侦查很快就开始呈现出一种不太正常的状态。包括张合、宁超等现在看来，与案件毫无关联的人，纷纷成为拘捕对象。

“他们抓张合，目的是想恐吓我，让我不再关注此案。但我想的是，明明当天张合就在家里的养殖场照顾母猪产子，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参与公安医院砍杀。这不是任意颠倒黑白么？这恰恰说明他们的案件办理是有问题的。这反而加强了我一定要和他们干到底的决心。”素有“悍妇”之称的陶晓侠说。

结合庭审，时任太和县公安局副局长，一位名叫梁某卿的人，成为本案案件扩大化的重要因素。“在我担任反贪局副局长期间，梁某卿曾因其儿女亲家，原科委主任李某职务犯罪一案找过我，请求通融，我没有答应。双方由此结怨。而公安医院砍杀案，正好给梁某卿找到了搞我的抓手。”11日晚，李金奎如是告诉红星新闻记者。

李金奎和当年关于他的报道

原本由太和县公安局治安大队负责办理的案子，很快转由刑警大队接手。阜阳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安徽省公安厅打黑办等，也随之陆续介入。据当时安徽省公安厅《安徽警方》报道，该案已成为当时“打黑除恶”“严打整治”斗争中的大案、要案。

当时，因本案被调查人员达30余人，被拘捕人员达10余人。2001年3月31日，紧急情况发生了，公安机关确认，李金奎正是组织李金泉等人前往公安医院砍杀刘侠义、王莲英等人的“保护伞”和总指挥，并将李金奎从家中带走。

同时，家里人也给陶晓侠打来电话：“现在一下来了四辆警车，把你举报梁某卿的材料全部抄走了。肯定是来抓你的。”

在此后的半年多时间里，陶晓侠有家不敢回。天天在外，为这个案子，也是为解救自己还在看守所的丈夫张合而努力着。

『“姚代表”伸出援手』

在最绝望的日子里，陶晓侠想起了一个名叫姚秀荣的人。

当时的姚秀荣，是河南焦作市的一名工人，也是全国人大代表。在当时媒体的报道中，姚秀荣素以敢打抱不平著称，一度被人称作平民“女青天”。

陶晓侠回忆，第一次和姚秀荣见面时，姚秀荣家里有很多人，都是排着队来找“姚代表”反映情况的。直到晚上，陶晓侠才和姚秀荣见上面。

在姚秀荣看来，陶晓侠是作为一名人大代表，在履职过程中遭遇非难。在此后的日子里，姚秀荣先后五次从焦作赶赴安徽太和，以全国人大代表的身份实地进行调查。并将调查情况向安徽省各级人大、法院、检察院进行反映。并同时将调查报告递交全国人大、最高法、最高检等机构。特别是2002年两会，姚秀荣利用自己的影响力，一共召集22名全国人大代表，以代表联名的方式对本案表达关注。

2019年12月11日，姚秀荣在接受红星新闻记者采访时表示，“案子在实体和程序上都存在严重问题。”

陶晓侠的不断奔走，并没有让案子得到改变。陶晓侠发现，自己的处境也越发艰难。此前，陶晓侠和丈夫张合开办养殖场，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因张合被抓，陶晓侠又不在家，养殖场的猪全部死掉，损失惨重。同时，随着案子进一步推进，审判日子一天天临近，气氛越发紧张。部分能够提供不在场证据的证人，相继被警方传唤、警告。甚至有证人直接被刑拘。

张合的辩护人，安徽律师余鸿飞迄今仍清晰记得，陶晓侠第一次来找他时的情形，“她过来委托我给她丈夫张合辩护。但她头上戴着一个斗篷，还挂有面纱。把自己的脸牢牢遮住。搞得就像一个大侠。”

最终，人大代表的关注，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本案的走向。案子先是在阜阳市开过一次庭后，经安徽省高院指定，案子最终转由安庆市迎江区人民法院审理。当初因公安医院砍杀案所抓的十多人中，其中除李金奎、李金泉二人分别被判一年半有期徒刑外，包括张合在内的其他犯罪嫌疑人则被以犯罪情节轻微为由，免予起诉。

迄今为止，陶晓侠仍对姚秀荣感激不已。在陶晓侠看来，如果不是因为包括姚秀荣在内的全国人大代表及时发声，“一旦我被抓，根据我的刚烈性格，我可能都死在里面了。”

『真凶终于浮出水面』

全部的努力，换来丈夫免于起诉的结果，但在陶晓侠看来，这一切都还没有完，“不是情节轻不轻微的问题，而是压根就没有的事。这一点必须弄个清白。”

因公安医院砍杀案受牵涉的李金奎、李金泉、张合等人离开看守所后，纷纷走上申诉道路。但始终困扰他们的一个问题是，虽然他们内心明确，这个事情确实不是自己干的，“但谁才是真凶呢？”

2015年，案件出现重大转机。太和县一名叫“肖七”的人，其兄是当地公司老板肖某云。因和肖某云发生矛盾，两兄弟反目成仇，“肖七”找到李金奎称，当年公安医院砍杀案的真凶正是其兄肖某云。“肖七”还将肖某云与肖伟，以及肖某银的长约一小时的录音提供给李金奎。在该录音中，身为太和县公安局民警的肖某银也表示，太和公安医院的砍杀案确与李家无关，而是和肖家有关。

李金奎等人将录音作为新证据提交给了安庆市检察院，申请检察院对本案抗诉。2016年，安庆市检察院仍作出决定，不予抗诉。

2019年4月，中央扫黑除恶第14督导组入驻安徽后，李金奎等人决定直接向督导组举报。最终，安徽方面决定异地用警，由滁州市公安局抽调警力前往阜阳彻查此案。

在12月12日的庭审中，本案更多内幕得以暴露。2001年2月，得知李、刘两家发生纠纷后，原本和刘家不和的太和县知名企业家肖某云出资1万元，指使其企业副总徐某来雇凶砍杀当时正在公安医院接受治疗的刘侠义、王莲英。得到肖某云指示后，徐某来找来自己的侄子徐某，徐某又找来自己战友朱某伟等人，具体实施了公安医院砍杀。对于自己的犯罪事实，肖某云、徐某来、徐某、朱某伟等人，均供认不讳。

案件材料还显示，在肖某云雇凶砍杀刘侠义、王莲英前，肖某银曾受肖某云委托，前往公安医院砍杀踩点。事发后，太和县公安曾一度怀疑到肖某云身上。但据肖某云供述，他得知公安怀疑到自己后，他与时任太和县县长肖军电话联系。此后，肖军给负责侦办此案的太和县公安局原副局长梁某卿打了一个电话。

梁某卿回复肖军，他会撇清肖某云和本案的关系。而梁某卿、肖某银也多次收受肖某云财物。

陶晓侠（左二)，张柄尧（中)，李金泉（右三)，李金奎（右一)

2019年5月，据新华社报道，最后官至阜阳市政协副主席，且已退休的肖军被组织调查。报道同时披露，肖军涉违涉黑组织充当“保护伞”问题，且发生在担任太和县县长、县委书记期间。

12日庭审中，李金泉陈述，2001年，自案件升级为扫黑大案，阜阳市公安局刑侦支队介入后，自己多次被侦查人员提出看守所进行审问，期间遭到刑讯逼供。

『一条义无反顾的路』

今日庭审现场，安庆市检察院出庭检察官认为，本案一、二审定罪量刑的证据不确实，定罪确有错误，建议撤销此前判决，宣告李金泉无罪。经过一个半小时庭审后，审判长宣布审理终结，将择期宣判。

随着太和县公安医院砍杀案真相逐步揭开，陶晓侠打算，下一步将继续就丈夫张合当年的免于起诉提起申诉。

但“悍妇”陶晓侠和冤假错案的抗争，也不仅限于此。

早在2002年，最终被免于起诉的张合回到家中后，告诉陶晓侠，他还不是最冤的，隔壁住着那个叫张虎的小伙子，才真是冤。此即全国重大冤案，“阜阳五青年杀人冤案”申诉前奏。在陶晓侠的努力下，2015年，安徽省高院再审宣判，已被羁押长达19年的阜阳市五青年无罪。

马不停蹄，陶晓侠又投入到另外一起重大刑事冤案“涡阳五周杀人案”。2018年4月，安徽省高院又一次宣判，包括周继坤在内的“五周”无罪。

在陶晓侠以及申诉律师等人不断努力下，今年9月，安徽省检察院已就车超、李勇强奸杀人案也发出再审检察建议。

“是不是因为当初你爱人被抓，才让你走上一条义无反顾的路？”对此，陶晓侠表示，正因为曾受过冤屈，所以更能够感受到蒙冤者内心的感受，“希望蒙冤者都能早日洗刷冤屈。”

红星新闻记者 李文滔 发自安徽

编辑 于曼歌